吴为山:塑魂鉴史,珍爱和平

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杀惨案发生83周年,也是第七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为缅怀南京大屠杀的无辜死难者,缅怀所有惨遭日本侵略者杀戮的死难同胞,缅怀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献出生命的革命先烈和民族英雄,由全国政协常委、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国际著名雕塑家吴为山创作的呕心之作《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主题雕塑》在郑州展出。这组大型群雕创作、落成于2005年至2007年,记录了大屠杀中南京市民“家破人亡”的惨烈,呈现了手无寸铁平民的悲惨经历,激发了中国人民的爱国情怀,更让生活在当下的人们珍惜现在的和平生活。

2005年12月15日,那是“大屠杀”祭日——12月13日的两天后。

时值寒冬,北风凛冽。我心情沉重,仿佛时间倒流到1937年那血雨腥风的岁月,那逃难的、被杀的、呼号的……那屠刀上流下的鲜血正滴入日本军靴下……我恍惚走向南京城西江东门,这里是当年屠杀现场之一。白骨层层铁证男女老少平民屈死于日军的残暴里。而今纪念馆扩建又在地下挖出一批尸骨,不乏阴风、冤气。极目西望长江滔滔,平静中有巨大的潜流,俨然三十万亡灵冤魂的哀号。

因此,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工程的扩建是历史的需要,是人类的灵魂工程。扩建工程首先是建筑,它是载体,也体现精神。史实——物证陈列是基础。作为凝固历史,铸造国魂的雕塑则是直接进入人心灵的。它为人们对客观史实的认识提供价值判断之参照。

如此重大的题材,如此重要的地点,如此壮观的场馆,雕何?塑何?雕塑者何为?!

首先是立意,立意的基础是立场,我认为只有立足于人类、历史的高度来正视、反思这段日本军国主义反人类的兽行,才能升华作品的境界,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纪念、仇恨。今天的中国日益强大,中国有责任控诉战争,有责任告诉世界,和平是人类精神所栖。因此凝固平民悲怆的形象,表现祖国母亲蒙难,呼唤民族精神崛起,维护世界和平应当是整个作品的表现核心。立意明确后,要解决的是作品的取材与形式。

雕塑应当一目了然而又层层引人进入,悲情意识由内而生发。因此,叙事性、史诗般群雕组合可产生这样的感情交响,波澜跌宕,起伏壮阔。它超越一般意义上灾难的描述,痛苦的诉说,在这史诗中所生发的美,足以鞭挞丑恶、罪恶,足以从灵魂深处渗入,而荡涤人类的污浊。它有别于单一化、极端化、政治脸谱化的捏造,而是以普遍人性为切入点作深刻的表现。所谓人性是以人的生存,生活的基本生命需要、以人的尊严为出发点。

在这恢宏的精神意象辐射下,一个强有力的旋律在我内心油然而生:

高起——低落——流线蜿蜒——上升——升腾!

它对应着:体量、形态、张力产生的悲怆主题《家破人亡》(11米高),继而是各具神态、体态、动态的《逃难》群雕(十组人物)。再继而是由大地发出的吼声,颤抖之手直指苍天的《冤魂呐喊》(12米高抽象造型)。

这组组雕的背景是以三角形体面为元素的主体建筑为背景,组成激越而低沉,悲惨而激愤的乐章。就空间而言,它形成气场,使观众统慑于悲天悯人的氛围中。在进入纪念馆前已受到净化。让观众进入纪念馆后,每见一根白骨,每见一件血衣产生无限的悲情和联想。

优秀的创作设计方案是思想的体现,但只有成为公共艺术,走向空间,落实为物化后的精神载体,才能称为作品。当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感染了观众,化为心灵的寄托,才是真正的存在,其价值也才能得到体现。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其核心是“遇难、纪念”。它的第一主题应当是《家破人亡》,且以12米的高度,表现被凌辱的母亲悲痛之极,无力地手托着蒙难的儿子麻木地向着苍天呼号。屈辱而不屈。她是千千万万受难家庭的代表,是蒙难祖国母亲的象征。造型似大写的“人”,嶙峋而沧桑的身躯在视觉上给人以震撼,带着这样的震撼缓缓移步纪念馆的大门。

长长的路当成为观众凝思与纯化心灵的流程,该雕塑的创作手法采用“大写意”,让母体成为山河、成为巨石。且配以诗文:

被杀害的儿子永不再生 

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

悲苦留给了被恶魔强暴了的妻

苍天啊……

作品中所塑造的母亲双脚,赤足于大地,痉挛欲绝、那已永不再生的儿子化为了山脉。

我常常在思索,如真的存在灵魂,那当年的受难者会是怎样地告诉今天的人们,他们身心的创伤?!我曾访问遇难幸存者常志强,这位亲眼看着自己母亲被日本人刺死,亲弟弟泪水、鼻涕与母亲血水、奶水冻凝一起。时光已逝去七十个年头,可这位八十岁老人仍然声泪俱下,噩梦未醒。我有一个强烈的欲望,要复活那些受屈的亡灵。纪念馆内那些头盖骨上的刀痕,那被砍断的颈骨,那儿童骨头上的枪眼……,那在光天化日下被剥光衣服的妇女的哀哭,身上还投射着日本军帽的影子;那被反绑着双手、跪着,刹那间,身首已分的俘虏;那被集体活埋的妇女、青年,在日本兵铁锹覆土的间隙,昂首不屈的男子……,在我不平静的创作遭遇里,无数彻夜难眠的夜。我甚至走在南京旧城区,也不自觉听到轰鸣与刺杀的哀鸣!试想,纪念馆的大门就是攻陷的中华门,如果每个进馆内的人,相遇了这批由城内而逃出的亡灵,这当是历史与现实,幻觉与真实,灾难与幸福,战争与和平的相遇。我将这10组21个人物置于水中,与行人及建筑若即若离,营造时空的对语。尺度近乎真人,从感觉世界里与观众互为参与。他们中有:妇女、儿童、老人,有知识分子、普通市民、僧人等。最为让人悲怜的是常志强的母亲将最后一滴奶喂给婴儿;最为勾起回忆的是以儿子搀扶八十岁母亲逃难的历史照片为原型的创作;最为令人惊恐的是那被日军强奸的少女为一洗清白而投井自尽;最为引人沉思的是僧人为死者抹下含冤的双目……。这二十一个人物,虚实错落形成悲烈的曲线。雕像为银灰的色质。迥然于见惯了的青铜、古铜色,它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冤魂,是弥天恐怖中逃出的难者。

这组雕塑我做得极为淋漓酣畅,它可以凭借体态、动态的极端夸张而达到极强的表现意念,可以将老人那颤抖的筋脉刻画的入微而生动。也可以从他们凸起的双眼揭示那惊恐与仇恨!在这里,精妙的写实和概括的写意,准确的塑造和变形的夸张,结构和比例的所有标准只服从于“表现”!这种表现是源自于魂的底层又深入到骨子里的大表现!由此,我真正体会到结构与灵魂的对应;表现与精神的对应;夸张与情绪的对应。

建筑师为纪念馆设计的主建筑由东至西,最高处18米,最低处西端为正负零。我设计的《冤魂呐喊》在西端,从构思上步入情绪高潮,从整体视觉形式上呼应了建筑,也为建筑的西端增加了应有的平衡。它以劈开的山形寓意破碎的祖国河山,其豁口便自然成了纪念馆的门道。它虚拟城门,是逃难之门,是死亡之门。左侧三角形直指苍穹,塑造了一呐喊的冤魂。右侧表现的是平民生灵被屠戮的场面。它拔地而起,斜插云霄;是冤屈的吼声,是正义的呼号。以三角形的视觉冲击,紧连大地摄人魂魄,撼人心魂。

《家破人亡》《冤魂呐喊》均是于天地间找到空间。室外雕塑最为重要的是借助于天地之势而造型,源自精神表达而生发张力,依托于象征性而激发人们的迁想。主题性、历史性雕塑还应通过其体与量的相对关系展现其厚重与深刻。《冤魂呐喊》,将人间的苦难诉渚于上苍,分别为12米、7米的两个三角形体块将观众陷于其间,压抑狭窄的“逃难之门”为观众与“逃难者”塑造了同一的情感通道。

三组雕塑互为相关。为纪念馆拉开了历史悲剧的序幕。由此而入馆参观展程。

整个组雕,没有出现一个日本侵略者的形象,皆表现我遇难同胞,表现我中华儿女。2007年12月13日开馆前后,有许多日本观众和记者在雕塑中专门寻觅他们先辈的形象。

记住历史,不要记住仇恨!

塑造手法中刀砍、棒击、棍敲与手塑相并用,其雕痕已显心灵伤痕,是民族苦难记忆,是日本军国主义暴行的罪证记录。塑造的悲与愤产生速度与力量,在《辛德勒名单》的主题音乐的回响中完成每一个形象……38度高温酷暑的露天劳作,深夜连续十多个小时的创作已注定了艺术家情感和民族情感、人类情感的相融,并将此投射到作品。为此,我写下:

我以天地言状的悲怆追忆那血腥的风雨,

我以颤抖的双手抚摩那三十万亡灵的冤魂,

我以赤子之心刻下这苦难民族的伤痛,

我祈求,

我期盼,

古老民族的觉醒!

精神的崛起!

……

2020年9月3日,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文艺节目中心推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特别节目《胜利时刻》。邀请吴为山讲述南京大屠杀组雕的创作过程,并与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夏淑琴、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原馆长朱成山教授,共同铭记历史,缅怀先烈,国之殇,未敢忘!

2019年9月9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张建军向中国美术馆赠送《国家公祭鼎》模型,以表达纪念馆对吴为山所做贡献的感谢。